苏东坡的博弈
侯梓妍,女,汉族,河北邯郸人,现为湖北省武汉市江汉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穷困潦倒的苏东坡本月第十五次求职失败了。
深夜两点钟,他还在伏案写作,桌上放着喝了一半的咖啡。面前是扇小窗,窗外是残破的一轮月色。他摘下板材框眼镜,疲倦地揉揉泛着红血丝的眼睛。指尖轻轻滑过的,是刚写好的那首《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一声嗡嗡震动打破凝固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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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H城已近半年,苏东坡仍旧没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投出的简历和发送的文稿,无一接收与回复。身居要职的他从开封的总部被辞退,仅仅因为说了些替职工打抱不平的话,由此却牵连出一系列麻烦的问题,过上了厄运缠身的日子。俗话说“世事无常,世态炎凉”,倒真应验了。朝云比他好些,目前在一家教育机构当助教老师。不算太累,那里的孩子却是不听话得紧。
总部那边,也不是没有派人来过。那天阳光正好,苏东坡和朝云一起把他刚写好的石墨板书法抬出去晾晒,就来了一个精瘦尖脸的人一个劲赔笑说,“苏先生,只要您给老总认个错,说您脑热说了稀里糊涂的话,我们立刻备车把您和夫人接回去,工资之类的您不要担心,只能高,不能低!对对对,还有五险一金,和……”
苏东坡抬头,说,“你往旁边站站,挡住我的字晒太阳了。”
人可以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却怕饿肚子、又怕冻。况且霜降过后,深秋意浓,天气越来越凉,苏东坡很想在双十一折扣的时候买件更厚实一些的棉服,可以的话再配上一顶羊绒帽和一条围巾。这些东西加在购物车里有一段时间了,不过他也知道朝云喜欢一件砖红色的牛角扣大衣很久了。
他打开手机上的中国建设银行APP来查询银行卡的账户余额,看见那一串吝啬的数字,他皱皱眉头,随即又舒展开来,自解地说:“哈哈哈,原来还有比我更抠门的东西。”
“夫子,我回来了。”一阵轻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今天学校发了津贴,我一下班就赶紧去买了猪肉,专门挑的淡红色,就怕晚了不新鲜。”说话的功夫之间,朝云已经脱下了那件半旧外套,拎着猪肉进了厨房。
看着妻子忙碌的身影,苏东坡猛然想起刚遇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个无忧无虑、不知苦为何物的小姑娘,如今却……他知道在那个教育机构里,朝云明里暗里因他而受过多少挖苦与委屈,即使她从来没有提起过。
他放下笔,穿上围裙。朝云看见他来了,便知道丈夫又要开始做他的拿手好菜——东坡肉了。
颜色酒红、酱香四溢、肥而不腻的东坡肉上桌了。其实就是惯常的红烧肉,只不过苏东坡能把它做得肉质更加软糯,肉皮又不失筋道。每每朝云问到诀窍,他就装作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捋着胡子说,“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早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总逗得朝云又变作当年那个小孩子了,呵呵地笑个不停。
“对了夫子,下个月我可能要多加几次班,你晚饭自己先吃就行,不用等我。”
“云儿。”半晌,他喊了声。
“嗯?”
“我打算接着找工作了。H城处处是陷阱,可我苏某会得也多!”
“夫子,你……”朝云不知再该说些什么,她抬起头,用美丽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丈夫。面前这个鬓发微霜,面色眉宇间泛着憔悴的中年男子,曾经是何等的耀眼、恣意与张扬!朝云鼻子一酸,肉的香味顺势也变得酸了。
苏东坡第十六次求职没有失败,于是他成功当起了外卖员。
每日这条繁忙的主干道上会印刻千千万万个外卖小哥的勤劳忙碌的身影,他们戴蓝色或黄色头盔,骑速度飞快的摩托车,载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箱子。苏东坡一开始总是拼不过那些年轻小哥的手速,抢不着顾客的单子;后来又常常记错了地点,南辕北辙地送错了位置而换来几句咒骂和一个差评,提成自然是泡汤了。然而他不气馁。苏东坡什么都学得慢,就这倔劲,他骨头、血液里,比比皆是。
慢慢在外卖行业熟能生巧之后,他也可以替朝云分担一些持家的重担了。他用自己挣的钱给朝云买了那件温暖又漂亮的砖红色大衣之后,她一面看着卡里的余额如壮丁逃跑般四散而去,一面用抱怨的口气说自己一点都不喜欢。苏东坡可不理会她,他是亲眼看见朝云晚上下班回来了一个人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反反复复地摩挲着大衣柔软的料子,又拿起衣服在身上比划来比划去的,未见正脸都知道她一定把那双桃花眼笑成甜甜的弯月牙。瞧瞧这女人,明明就很喜欢,却总口是心非的。
这一天,下着大雨,街上行人稀少,瑟瑟的空气中,冷风横冲直撞着袭击人的脖颈,若有若无之间,寒冬就要到了。送外卖的小哥也不多,或许为苏东坡能顺利抢到这一大单生意提供了有利条件。他要送餐的这位顾客点了烤肉饭、炸串、黄焖鸡、锡纸花甲粉……装箱的时候他格外小心,唯恐洒了零星半点的汤汤水水。雨天路上既滑又有大面积水,可是顾客位置不近,他紧赶慢赶,在摩托上急出一头大汗。
“您好沈先生,您的外卖已经在楼下了,麻烦您下来取一下。”还好没有送餐超时,干完这一单,他就早点回去陪朝云,今天她正好休息,苏东坡想。
“好的。”手机那头传来磁性的声音,“马上——就到。”
这声音老觉得哪里听过,哪里呢?
左等右等,人就是不下来,连个影子都没有。
他又打电话询问,“沈先生,我已到您家楼下,请问您在吗?”
“苏东坡,想不到离开开封还不满一年,你就混成这个样子了吗?”磁性的声音再次传来,苏东坡在雾气朦胧的镜片里看见了一张模糊而熟悉的脸——沈拓。
竟是他?
一起求学、一起毕业又一起入职的他们那时候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在开封,他们是老总最为知心与得意的二员干将。苏东坡被冤枉、打压,处在风口浪尖之时,沈拓选择明哲保身也算无可厚非,而现在看来,他岂止充当了一个沉默者的角色。那种种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的行径下,他将数年的情谊,至于何处?
“没想到,老总开除了你之后,又开始舍不得你,居然派人去请你回来。不过苏东坡啊苏东坡,你什么脾气我最了解,让你低个头认个错,可能吗?你就好好待在这里,享受着吧!”沈拓用发胶涂抹过的每一根发丝都正在扬眉吐气、神采奕奕,“苏东坡,你不要怪我无情无义。职场上就是这样‘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你不离开,我就无法保证能顺利成为总裁的接手人。看看,你现在是个送外卖的,而我拥有你奋斗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地位与财富。”
“沈拓,”苏东坡叫着这阔别许久的名字,狭长的眼睛里闪出坚定而无惧的光芒,“这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还没有学会情比钱重要,骨气比钱重要,真相和正义更是如此。”
“你的那份账户余额,早就是零了。”他说。
苏东坡把外卖一份份地放在地上,骑着摩托,头也不回地走了。
“夫子!我给你打电话,客服说你电话停机了,余额不足了也不记得及时充一下。”看见丈夫回来,朝云既焦急又欣喜地说。
“云儿,走!我请了几天假,叫上怀民,咱们一起游赤壁!”
“苏兄,沈拓那小子真是狠毒,竟将你……”
“都过去了,”苏东坡淡淡地说,“怀民兄,找到工作了吗?”
“还在努力,谢苏兄关心。苏兄现在的工作实在辛苦,工资也不算高,想着回开封吗?”
“前辈渊明先生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我苏某又岂会为了‘账户余额’的位数而做违背本心的事呢?我这孤鸿虽‘寂寞沙洲冷’,却不愿栖息在高枝上仰着脖子发自己不喜欢的叫声。开封苏某可不敢叨扰,更想与怀民兄做个赏月、吃肉的闲人。”
“甚好!甚好!今日那便与苏兄,不醉不归!”
……
他们一夜无眠,在赤壁市附近的苍蝇小馆里赋诗言志、谈天说地,酒到酣畅处便忍不住吟唱几句。同样无眠的,还有沈拓。他站在私宅的落地窗前,想着苏东坡说过的话。“你的那份账户余额,早就是零了。”……屋内暖气很足,开封繁华如梦的夜景被尽收眼底,他却愈发觉得这一切都像条毒蛇,缠紧了整个躯体,透不过气。
苏东坡卡上的余额一直增了又减、增了又减。
送外卖依旧会不小心得到差评;依旧不讲理,写的诗被邻居家五岁的小毛孩喜欢,都要以此为由求朝云给他买酒喝。
沈拓卡上的余额一直增加、再增加——
想证明足够成为比苏东坡更强的人。
自那个雨天后,他却知道自己彻头彻尾,都输了。
【注:本文纯属虚构。故事构思受到鲁迅先生《故事新编》“兼顾历史,杂糅现实”特点的影响。故事中苏东坡被离职的遭遇原型即为乌台诗案被贬黄州(H城),并略去王闰之而重点写苏东坡与朝云之间的日常生活。此外故事中的沈拓为历史中的沈括,因为沈括是否于乌台诗案中陷害苏东坡,一些野史逸闻的提及并不成为定论,故拟了化名。】